我闻到了火的气味，在黎明第一缕阳光刺破金合欢林之前。
那是一种干燥的、带着植物汁液爆裂声的气息，从西北方向顺着晨风爬进我的触角。新巢的蜡壁还很薄，我能感受到外界空气不正常的燥热。昨晚的梦境碎片突然清晰起来——那些反复出现的红色闪光不是幻觉，而是远方山火的反射。
"醒醒！"我用前肢敲打相邻巢房的蜡壁，"西南风转向了！"
临时组建的警戒小组迅速行动。自从农药灾难后，蜂群建立了全新的预警系统：十二只嗅觉最敏锐的工蜂轮班监测空气变化。我的残缺左翅因那次毒雾损伤而变得更加敏感，能捕捉到百万分之一浓度的异常气味。
蜂后在新筑的王台中释放出镇静信息素，但连这种强大的化学信号也掩盖不住逐渐逼近的焦糊味。年轻的建筑工们开始用蜂胶加固巢口，而老练的采集蜂则忙着将珍贵的蜂王浆转移到最耐热的底层巢脾。
"距离？"守卫长"铁颚"的信息素简短有力。她的上颚在农药灾难中变形，现在像两把弯曲的镰刀，反而更适合搬运燃烧隔离带所需的湿泥。
我攀到巢外最高处，将触角完全展开。热风中有松脂燃烧的刺鼻味，隐约夹杂着动物逃窜的恐慌气息。最不祥的是那种特殊的"噼啪"声——像百万个六边形巢房同时爆裂——那是火焰吞噬干燥金合欢的声音。
"不超过五公里，"我释放出精确测量的信息素，"风速加快，预计两小时内抵达。"
蜂巢瞬间进入最高警戒。迁徙才过去十七天，我们不能再失去这个新家。但火与农药不同，它没有避开的方法，只有迎战或逃亡两种选择。蜂群再次面临分裂。
"留守组准备封巢！"铁颚的信息素炸开，"建筑组用蜂胶密封所有缝隙，至少坚持到火焰经过！"
"送幼虫组立即撤离！"药刺的反驳同样激烈，"高温会烤死所有未孵化的蛹！"
信息素投票再次陷入混乱。我注意到蜂后罕见地没有立即下达指令，她的触角微微颤动，仿佛在计算每种选择的损失率。这个细节让我的血淋巴发冷——当蜂后开始犹豫时，意味着两种选择都接近毁灭。
突然，一道刺眼的橙光掠过巢口。远处传来树木倒塌的轰鸣，紧接着是无数昆虫同时振翅逃命的声浪。我的复眼终于看清了灾难的全貌——一道十米高的火墙正在吞噬整片金合欢林，所经之处连空气都在扭曲。
"来不及了！"我冲向蜂后所在的核心区，"必须立刻......"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蜂后的信息素如瀑布般倾泻而下，那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复杂化学组合：紧急迁徙指令、幼虫优先原则、工蜂自主抉择权。这等于宣布蜂群进入终极应急状态——每个成员根据自身状况决定是护送幼虫撤离，还是留下保护巢脾。
最年长的工蜂们立刻围住蜂后，开始用身体搭建临时轿子。药刺带领医疗组将幼虫小心装入蜡质容器，这些容器的底部涂着能维持三小时温度的蜂胶。我本能地爬向储藏区，用蜜囊装载尽可能多的金合欢花蜜——这是路上唯一的能量来源。
"小翅！"一个微弱但熟悉的信息素抓住我的触角。在角落的急救区，金翼残破的身体微微发亮。我以为她早己死在旧巢，没想到竟有工蜂将她背到了新家。农药毒素让她体色变得近乎透明，但复眼依然清澈。"风向......"她的触角指向东北，"峡谷......有水源......"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第一波热浪就撞上了蜂巢。外侧的蜡壁瞬间软化，散发出蜂蜜焦糖化的甜腻气味。守卫蜂们疯狂地搬运湿泥，但这点防御在火墙面前如同儿戏。更可怕的是浓烟开始渗入通道，我的复眼立刻蒙上灰色的雾霾。
"送幼虫组起飞！"蜂后的信息素穿透浓烟，"能飞多远飞多远！"
第一批工蜂护送着幼虫容器冲出巢口，立刻被热气流掀得七零八落。我看到三只蜂挣扎着保持平衡，它们携带的蜡容器里装着蜂群未来的雌性幼虫——下一个蜂后的候选者。其中一只工蜂的翅膀己经着火，却仍用前肢死死护住容器。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西北角的异常。那里的火势因地形形成了个短暂的缺口，如果能从那里突破，或许能争取十分钟逃生时间。但缺口正在快速闭合，需要有人引开火焰的注意力。
我的身体先于思维做出了决定。
残缺的左翅突然成了优势——不对称的翅面让我能在紊乱气流中保持诡异的平衡。我径首冲向最浓的烟柱，后足上挂着的蜜囊因高速飞行而摇晃。热浪像实体墙壁般拍打着我的甲壳，但我记起金合欢花蜜的特性——它在高温下会形成保护性蒸汽。
第一圈俯冲时，我释放了蜜囊中三分之一的蜜。金合欢花蜜在火焰中汽化，瞬间形成一小块降温区。这个动作吸引了火势的注意，正如我所愿。第二圈我飞得更低，几乎擦过燃烧的树梢，残缺的左翅被火星烫出几个小洞，但这种损伤反而让我能更灵活地控制角度。
"缺口打开了！"我向护送队释放引导信息素，"东北方三十度，快！"
护送队的工蜂们立刻调整航向。最年长的背负着蜂后，中间队伍运输幼虫容器，年轻的则组成保护圈。他们飞过我制造的短暂安全通道时，每只蜂都释放出一丝感恩信息素，这些气息在火焰中如同清凉的雨滴。
火墙发现了逃脱者，立刻调转"矛头"。我第三次俯冲时，一片燃烧的树叶击中了右翅。疼痛让我的飞行轨迹变得扭曲，但更糟的是蜜囊破裂了，珍贵的金合欢花蜜正在流失。我勉强飞到护送队上空，看到他们即将抵达相对安全的峡谷边缘。
"小翅！跟上！"药刺的信息素从队伍前端传来。她的后足己经碳化，但仍用前肢抱着最重要的蜂王浆储备。
我想回应，但浓烟堵塞了我的气孔。右翅的烧伤越来越严重，每次振翅都像撕裂肌肉。就在坠落前的瞬间，我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场景——护送队最末尾，一只新生工蜂正艰难地保持平衡。她太年轻了，翅膀还没完全硬化，却坚持背负着一只同龄幼虫。
最后的金合欢花蜜从我破损的蜜囊滴落，正好滴在那只新生工蜂的触角上。她浑身一震，突然获得了力量，加速追上大部队。那滴花蜜里包含着我所有的记忆：破茧时的光明，银须的教导，薰衣草田的芬芳，金翼的笑声，蜂后的触角轻触......现在这些都成为她的一部分。
火焰终于包围了我。奇怪的是，灼热感渐渐变成了温暖的倦意。我的复眼开始出现幻觉——跳动的火苗变成了破茧那天的阳光，烟雾的气味混合着初生时闻到的蜂蜡香，而火焰的咆哮声则像极了整个蜂群振翅的和声。
在最后的清醒时刻，我似乎看到金翼在火焰那端等我。她的翅膀完好如初，复眼里映着整片金合欢林的倒影。"来，"她的信息素轻柔如初乳，"我带你看蜂群的未来。"
我残缺的身体终于停止挣扎，坠向燃烧的大地。但在意识消散前的瞬间，我的复眼捕捉到了峡谷对面的景象——护送队成功降落在的岩缝中，工蜂们正用最后的力量建造临时巢脾。那只接受我花蜜的新生工蜂特别显眼，她正用我教过的方法，将蜂胶与树脂混合成防火涂层。
而在她守护的蜡质容器里，一只蜂后幼虫正在轻轻蠕动。它将在新家园破茧而出，延续我们这个经历过农药、迁徙与火焰的蜂群。当它第一次产卵时，会有工蜂告诉新生代关于一只残缺翅膀的先驱者的故事——那只用生命在火海中画出最后飞行轨迹的工蜂。
火焰吞没我的那一刻，世界简化成最纯粹的六边形。我看到自己的倒影在每个平面上无限延伸，像蜂巢的巢房般彼此相连。这里没有疼痛，没有失去，只有永恒的金色光芒，和整个蜂群振翅的共鸣。
我的最后一丝信息素随风飘向峡谷，那里有我的蜂群，我的家。信息素里只包含一个简单的词，所有工蜂破茧时学会的第一个词：
"回家。"
[全文完]
(http://www.i7xsw.com/book/CONCCA.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i7xsw.com。爱奇电子书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i7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