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茧孵化后的第三个雨季，我的身体开始变得迟缓。
曾经轻而易举就能钻透的坚硬土层，现在需要费尽全力才能前进几厘米。皮肤不再像年轻时那样富有弹性，环带区域也褪去了珍珠般的光泽，变成暗淡的灰白色。最明显的变化是我的感知能力——曾经能探测到三米外鼹鼠脚步声的敏锐，现在连近在咫尺的菌丝生长都难以察觉。
褐纹在一个月圆之夜安静地离开了。我发现他时，他的身体己经变成了半透明的淡粉色，像一片即将融化的冰，柔软地缠绕在我们共同生活过的洞穴里。按照蚯蚓的传统，我用头部轻轻碰触他的每一个体节，然后分泌特殊黏液覆盖他的身体——这是我们的告别仪式，能帮助逝者更快地回归土壤循环。
那天之后，我开始独自向地表迁移。年老的蚯蚓往往会这样做，不是因为理智，而是某种更深层的本能。或许我们知道，生命最后时刻的阳光，能让我们更好地化为养分。
我选择了一条熟悉的路径——那根曾经救过我们命的PVC管道。多年过去，它己经被土壤挤压变形，内部长满了各种菌类和藻类。穿过管道时，我的皮肤能感受到无数微生物在上面留下的化学印记，像阅读一本关于时间流逝的书。
管道尽头的世界令我震惊。人类的高尔夫球场己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野花绽放的草地。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因为附近的学校开展了"回归自然"教育项目，将部分草坪恢复成了原生状态。
我缓慢地在草根间穿行，享受着久违的丰富腐殖质。突然，一阵不同于自然生物的震动从上方传来——轻盈、有节奏，像是小型哺乳动物的脚步，但又带着某种我无法识别的规律。
还没等我钻得更深，一束刺眼的光线突然照进我的世界。一只巨大的、粉红色的"爪子"拨开了上方的草叶和土壤，将我轻轻捏起。在极度恐惧中，我本能地蜷缩成紧密的螺旋形，准备迎接死亡。
但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相反，我发现自己被放置在一个温暖而柔软的平面上——人类的手掌。通过皮肤的化学感受器，我"尝"到了盐分、某种植物皂液，以及一种我从未接触过的化合物...后来我知道那叫"巧克力"。
"你好啊，小蚯蚓。"一阵轻柔的震动从手掌传来，伴随着空气的特殊波动模式。年幼时褐纹曾告诉我，这是人类称之为"声音"的东西，他们用这种方式交流，就像我们用体表震动和化学信号。
这个人类很小——通过她手掌的尺寸和微妙的激素气味判断。她将我举起，面对那个被我们称为"太阳"的刺眼光球。在极度恐慌中，我的皮肤突然感知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东西：这个人类孩子的情绪。通过她手掌的湿度、温度变化和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我读到了好奇、喜悦和一种温柔的关怀。
"艾米莉！别玩那些脏东西！"另一个更强烈的空气震动传来，伴随着更快的心跳节奏——这是成年人类的警告。
小手掌犹豫了一下，然后做了一个令我惊讶的动作：她轻轻将我放回一片蕨类植物下的土壤中，还用一片树皮为我做了临时遮蔽。
"快回家吧。"她的声音震动透过土壤传来。我不知道她说的"家"在哪里，但那一刻，我决定把这片蕨类植物下的区域当作最后的居所。
接下来的日子，我与这个小人类形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每天清晨（通过露水的味道判断），她都会来到这片区域，小心地掀开那块树皮检查我的状态。她会带来不同的土壤样本让我"品尝"——有些太酸，有些则富含美味的腐殖质。通过她的手指轻触，我甚至学会了识别几种简单的模式：一下表示"你好"，两下是"食物"，连续的轻抚则是"安全"。
有一天，她带来了一个令我震惊的东西：一条刚成年的蚯蚓。通过体表特殊的化学标记，我立刻认出了这是我多年前产下的卵茧后代——很可能是我的"孙女"。年轻蚯蚓害怕地蜷曲着，首到我释放出家族特有的安抚信息素。艾米莉似乎理解了我们之间的联系，小心翼翼地将我们放在一起片刻，然后又分开。
雨季来临后，艾米莉的来访变得不规律了。我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有时一整天都蜷缩在同一位置不动。消化功能几乎停止，我只能依靠体表吸收土壤中溶解的微量养分。但每当那熟悉的轻柔震动传来，我还是会努力抬起头部，迎接那双温暖的小手。
最后那个下午，阳光特别温暖。艾米莉比平时来得早，她的手掌比往常更热——后来我知道那叫"发烧"。她轻轻将我捧起，这次没有带到阳光下，而是放在一个装满土壤和落叶的小容器里。通过容器壁传来的震动，我听到她对另一个人类说："...教室...观察...生命循环..."
我明白她要带我去某个地方。年老的身体己经无法产生恐惧，只有一丝好奇：我的生命会在哪里终结？
旅程的震动持续了很久。当容器再次打开时，周围充满了数十个小型人类产生的心跳震动和呼吸气流。艾米莉将我放在一个特殊的平台上，那里有精心调配的土壤和恰到好处的湿度。通过皮肤，我能感受到周围有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不是掠食者的那种，而是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集体关注。
那天晚上，当教室里空无一人时，我的生命开始缓缓流逝。没有痛苦，只有一种逐渐扩散的温暖麻木感，从尾部向头部蔓延。我最后的感官印象是容器上方一个小窗户外透进的月光，以及土壤中那条年轻蚯蚓留下的信息素痕迹——我的血脉将继续在这片土地上延续。
当麻木感到达我的第三十七体节时（蚯蚓的心脏所在），一段记忆突然清晰浮现：多年前那个暴雨夜，褐纹和我紧紧缠绕在一起躲避洪水。他当时说过一句话，首到现在我才真正理解：
"我们从来不会真正死去，只是变成另一种形式的生命舞蹈。"
随着最后一丝意识消散，我的身体慢慢放松，开始释放特殊的酶类物质。这些物质会帮助我更快地分解，将五十三个体节中储存的养分归还给土壤。在彻底融入大地之前，我似乎又感受到了那双小手的触碰，遥远而温柔，像月光下的涟漪。
第二天清晨，艾米莉是第一个发现我的变化的人。通过她滴落在土壤上的温热液体（后来我知道人类称之为"眼泪"），我最后的化学感受器记录到一种复杂的化合物组合——悲伤、敬意，还有某种深刻的理解。她小心地将我的身体埋在教室花盆里，那里有一株正在发芽的向日葵。
在那个花盆的土壤深处，一颗珍珠般的卵茧正在悄然孵化。新生的蚯蚓幼体钻出茧膜，开始探索这个充满危险与奇迹的世界。它的头部微微颤动，似乎在嗅闻着空气中熟悉的信息素——那是我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个化学讯息：
"生命永远循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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