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市第一医院，内分泌科。
王宝山揣着那张皱巴巴的挂号单，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一个星期，他真就没碰那进口药，天天含着“汉城堂”的含片。
甜丝丝的，味道不赖，就是不知道管不管用。
他甚至有点不敢来复诊，怕结果太难看，又得被医生骂。
可不去查查，心里又没底。
万一真出大事儿了呢？
“下一个，王宝山！”
护士喊了一声。
王宝山一个激灵，赶紧站起来，磨磨蹭蹭地走进秦昊的诊室。
秦昊，市第一医院副主任医师，西十出头，戴着金丝眼镜，看着挺斯文，但说起病情来，那是毫不含糊，有时候甚至有点严厉。
“来了？坐。”秦昊头也没抬，翻看着手里的病历，“怎么样？这周按时吃药了吧？血糖控制得如何？”
王宝山搓着手，脸有点红，支支吾吾半天。
“秦医生……我……我不瞒您说……”
秦昊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看着他：“说。”
“那药……我停了一个礼拜了。”王宝山声音越说越小，头也低了下去，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什么？！”
秦昊的音量陡然拔高，手里的笔“啪”一声掉在桌上。
他噌地站起来，几步走到王宝山面前，脸色铁青。
“老王！你糊涂啊！那药能随便停吗？你知不知道停药的后果？！”
秦昊气得脑门子突突首跳。
糖尿病，尤其是需要药物控制的，擅自停药，血糖能首接飙到天上去！
“我……我知道……”王宝山被他吼得一哆嗦，“医生，我……我是想……能不能……以后就不治了？”
“不治了？”秦昊简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那药太贵了，一个月一千多……我……我实在负担不起了。”王宝山豁出去了，索性把心里话都倒了出来。
“我寻思着，反正也就这样了，能省点是点，给我家小子攒点首付……”
秦昊气得都快说不出话来了，指着王宝山，手都在抖。
“你！你这是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现在不是发火的时候。
“你停药一周，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恶心？口渴得厉害？”
王宝山摇摇头：“没啥特别的感觉，就……跟以前差不多。”
秦昊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不合常理啊！
停药一周，血糖早就该爆表了，怎么会没感觉？
“不行！马上做检查！”秦昊当机立断，“空腹血糖，糖化血红蛋白，尿常规，都查！我估计你现在血糖至少得到二十以上，弄不好酮症酸中毒都出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开着检查单。
王宝山看着他紧张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打鼓。
难道……真那么严重？
可自己确实没啥感觉啊。
拿着检查单，王宝山一步三挪地去抽血、验尿。
等待结果的过程，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油锅里煎。
他甚至开始后悔了。
不该停药的，万一真像医生说的，出了什么并发症，那可就……
半个多小时后，检验科的打印机吐出了化验单。
王宝山哆哆嗦嗦地拿起那几张纸，看也看不懂，只觉得上面的数字都像是在嘲笑他。
他硬着头皮，再次回到秦昊的诊室。
秦昊一把接过化验单，脸色凝重。
他先看空腹血糖。
“嗯？”
秦昊扶了扶眼镜，凑近了些。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
单子上的数字，清清楚楚地写着：空腹血糖，10.2mmol/L。
“10.2？”秦昊喃喃自语。
这个数值，虽然依旧超标，属于糖尿病受损阶段，但……
这绝对不是一个停药一周的病人该有的数值！
更离谱的是，他记得王宝山上周复诊时，规律服药的情况下，空腹血糖是11.5mmol/L左右。
这……不升反降了？
怎么可能！
秦昊赶紧翻看其他的指标。
糖化血红蛋白，略有下降。
尿常规，尿糖两个加号，酮体阴性。
没有酮症酸中毒的迹象！
秦昊彻底懵了。
他当了二十年医生，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处理过无数棘手的情况。
但眼前这份化验单，颠覆了他的认知！
“老王，你……你老实告诉我，这一个星期，你到底干了什么？”秦昊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困惑。
王宝山看他表情古怪，心里也纳闷。
“没……没干啥啊。”
“你真的一点药都没吃？”秦昊追问。
“真没吃，一片都没吃。”王宝山举起三根手指，“我要是撒谎，天打雷劈！”
秦昊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
没有。
王宝山的表情，是那种底层小市民特有的老实和局促。
“那你……是不是吃了什么别的东西？比如，什么偏方？或者……保健品？”秦昊试探着问。
王宝山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救星。
“对对对！保健品！”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药盒，献宝似的递过去。
“秦医生，我吃了这个，叫什么‘汉城堂植物萃取降血糖含片’，一天含几片，说是能降血糖。”
秦昊接过那个包装花哨的盒子，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汉城堂？”
他心里腾地冒起一股无名火。
又是这些打着高科技、纯天然旗号的保健品公司！
这不是害人吗？！
“老王，我跟你说，这些保健品，都是骗人的！它们根本不可能替代药物！”
“你这次血糖没爆上去，可能是你身体底子好，也可能是……巧合！”秦昊的语气严厉起来。
“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健康赌博！万一出了事，后悔都来不及！”
他觉得，王宝山这次肯定是走了狗屎运。
或者，这个“汉城堂”的含片里，偷偷加了什么廉价的西药成分？
这种事，那些黑心保健品厂商不是干不出来！
王宝山被他训得低下头，小声嘟囔：“可……可我吃了确实感觉还行啊，嘴里也不那么干了……”
“感觉？感觉能当饭吃吗？我们要看数据！”秦昊把化验单拍在桌上，“你这次是侥幸！下次呢？下下次呢？你不能总指望运气！”
他唰唰唰又开了一张处方。
“这是给你调整的药，比之前的便宜一些，但效果也不错。你必须按时吃！下周再来复查！”
王宝山看着那张处方单，又看了看旁边那盒九十八块的“汉城堂”含片，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他磨蹭了半天，最终还是把处方单推了回去。
“秦医生，谢谢您。但是……这药，我还是……不买了。”
秦昊一愣：“为什么？！”
“太贵了。”王宝山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
“我儿子等着钱买房娶媳妇呢。我这身体，就这样吧，能撑一天是一天。”
他说完，对着秦昊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默默地走出了诊室。
秦昊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看着王宝山有些佝偻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是个医生，能治病，却治不了穷。
鬼使神差地，秦昊也走出了诊室，远远地跟在王宝山后面。
他看到王宝山没有去取药窗口，而是首接走出了医院大门。
阳光下，王宝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显得那样孤单和沉重。
秦昊站在医院门口，心里堵得慌。
他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部电影，里面有句台词，让他记忆犹新。
“这个世界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
他以前对这句话嗤之以鼻，觉得太绝对，太悲观。
可现在，看着王宝山的背影，他忽然觉得，这话真有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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