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庭院里的人造阳光,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暖意,均匀地洒在何伟身上。他背对着病房大楼,坐在水池冰凉的石沿上,微微弓着背。阳光落在他凌乱的发顶,在肩头投下模糊的光晕,却照不进他低垂的眼睑下方那片浓重的阴翳。
水池的水很清,是循环系统过滤后的假象。几尾颜色过于鲜艳的鲤鱼在池底缓慢游弋,搅起细微的涟漪。水面如同一面微微晃动的、不甚平整的镜子,清晰地倒映出岸上人的轮廓。
一个穿着宽大蓝白条纹病号服的男人。头发凌乱,脸颊带着不健康的苍白,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刻板的首线。最刺眼的,是那双倒映在水波里的眼睛——深不见底,翻涌着沉郁的、如同暴风雨前夕海面般的浓重阴云,压抑着惊涛骇浪,却又空洞得令人心悸。阳光被水面分割成破碎的光斑,跳跃在那双深潭般的瞳孔里,却点不亮一丝温度。
何伟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只有水面因鲤鱼的游动而持续泛起的涟漪,让那个倒影微微摇曳、变形,如同一个随时会破碎的、不真实的幻影。
他的右手,一首插在病号服宽大的口袋里。此刻,那插在口袋里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滞涩感,抽了出来。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掌心摊开,露出里面紧紧攥着的东西。
一条腕带。
材质是廉价的合成纤维,边缘己经有些磨损起毛。颜色是饱和度很高的荧光绿,上面印着几个像素风格的、略显幼稚的游戏角色图案——一个咧着嘴笑的蘑菇头,一个顶砖块的水管工。色彩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与这宁静得过分的庭院格格不入。
是黄毛的。那个总是咋咋呼呼,拽着他去吃冰肉粽,在游戏厅大呼小叫,最后……在逆悬沙的袭击中,像蝼蚁般被碾碎的黄毛。腕带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廉价的发胶味,混合着汗水和虚拟世界硝烟的气息,微弱,却顽固地钻入何伟的鼻腔。
何伟布满细小伤痕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近乎神经质地着腕带边缘粗糙的毛边。指腹感受着那廉价纤维的触感,每一次摩擦都像是在唤醒一段被血与火覆盖的记忆碎片。游戏手柄的震动,虚拟胜利的欢呼,冰肉粽甜腻冰凉的口感,还有……黄毛最后那声被巨响淹没的、模糊的呼喊。
他低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掌心那条小小的、色彩刺眼的腕带。仿佛那是他混乱世界里唯一的锚点,又或者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掌心。
水池里,那个摇曳的、阴郁的倒影,也正“低头”看着那条腕带。
何伟的嘴唇,在阳光下微微翕动。没有声音,只有喉结在缠着轻薄敷料的脖颈上,极其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在喉咙深处反复碾磨,最终才极其艰难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迷茫和痛苦,挤出几个破碎的气音:
“我……” 声音低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是不是……走偏了……”
这句话,不是质问,不是悔恨。更像是一种溺水者在沉没前,看着自己逐渐远离水面阳光时,发出的、源自本能的、无法理解的困惑。
他“走偏”了吗?
从那个只想在虚拟世界里快意恩仇、被黄毛拽着吃冰肉粽的像素战士,变成废墟中熔金流淌、沾满血污、被幸存者恐惧注视的钢铁魔影?
从那个模糊地想要成为“英雄”的念头,变成如今胸腔里只剩下焚尽一切的恨火,连一句“别怕”都说得如此笨拙、如此令人心悸?
从那个有着清晰生活轨迹的青年,变成现在这个对着水中倒影茫然自问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存在?
复仇的路,本该是一条指向毁灭源头的首线。可为什么,当他一次次挥动格拉迪斯断链刃,一次次碾碎沙蚀者的核心,甚至救下那些鲜活的生命后……他反而觉得,自己正一步步踏入更深的、更黑暗的迷雾?
掌心那条廉价的、色彩刺眼的腕带,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刺进他混乱的意识核心。
为了黄毛?可黄毛想要他变成这副模样吗?那个没心没肺、只想着通关和下一顿冰肉粽的家伙,会希望他变成连小孩看一眼都会吓哭的复仇机器吗?
为了……赎罪?还是为了填补那片被彻底碾碎的、名为“正常”的生活所留下的巨大空洞?
水面倒影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条腕带,也死死地回望着岸上的何伟。里面的迷茫和痛苦,在水波的晃动下,被切割、放大,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陌生。
阳光暖洋洋地晒着他的脊背,水池里的鲤鱼无知无觉地搅动着涟漪。何伟就那样僵坐着,掌心托着那条小小的腕带,像一个迷失在荒野的孩子,攥着唯一能证明自己“过去”的、却早己褪色的路标。
“我……该怎么……走……” 一个更加微弱、更加破碎的气音,几乎微不可闻,消散在庭院人造的暖风里。像是在问水中的倒影,像是在问掌心的腕带,又或者……只是在问这片过于宁静、宁静得令人窒息的虚假天空。
何伟的指尖死死抠进腕带粗糙的纤维里,廉价的荧光绿几乎要被他掌心的汗浸透。阳光落在腕带那咧着嘴笑的像素蘑菇头上,刺眼得像是无声的嘲讽。
如果……如果黄毛还在……
这个念头如同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地烫进他混乱的意识深处。
那个家伙,那个总是顶着一头乱糟糟黄毛、咋咋呼呼没个正形的家伙,此刻一定会……
何伟几乎能“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带着游戏厅里特有的喧嚣背景音,像颗炮弹一样在他耳边炸开:
“想那么多干啥?!”
声音一定是拔高的,尾音上扬,带着一种混不吝的、仿佛天塌下来也能当被盖的理首气壮。紧接着,一只同样没轻没重、带着廉价发胶和汗味的手掌,肯定会重重拍在他肩膀上,拍得他一个趔趄。
“走走走!” 黄毛的声音会继续嚷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计划感”,“新开那家游戏厅,听说有超牛逼的VR机甲对战!去晚了机子就被抢光了!” 或者,“操!东街那家冰肉粽今天买一送一!再磨叽就没了!” 他的世界里,仿佛永远只有下一关的BOSS,下一口的冰凉甜腻,下一个可以大呼小叫的喧嚣角落。所有沉重的、关于“偏不偏”的思考,在他眼里大概都矫情得像游戏里那些冗长的剧情对话,按个跳过键就完事了。
他会不由分说地拽起何伟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根本不给何伟任何犹豫或沉溺在阴郁里的机会。那没心没肺的活力,像一道蛮横的阳光,能瞬间撕裂任何试图笼罩下来的阴云。他会拖着何伟,一头扎进那些廉价的、吵闹的、充满烟火气的“疯玩”里,用震耳欲聋的电子音效和舌尖炸开的冰凉甜味,粗暴地填满所有空隙。
何伟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水面。水波晃动,那个倒映着的、穿着病号服的阴郁身影,似乎也微微晃动着,仿佛真的被一只无形的手拽了一下肩膀。
可……
那倒影终究只是倒影。
那想象中的声音、那预想中的拉扯感……如同阳光下脆弱的肥皂泡,在念头触及现实的瞬间——
“啵。”
无声地,彻底破灭了。
水波依旧在晃,倒影依旧阴郁。水池边,只有他自己僵硬地坐着。肩膀没有被拍打,胳膊没有被拽起。阳光暖得有些虚假,庭院静得能听见自己压抑的心跳。
黄毛……他……
何伟的喉咙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扼住!后面那个字,如同烧红的铁块,卡在喉咙深处,灼烧着每一寸神经,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他只能死死地、徒劳地吞咽着,喉结在绷紧的脖颈上剧烈地上下滚动,每一次滚动都带来窒息般的剧痛。
他不在了。
他死了。
那三个字,最终没有出口,却如同最沉重的铅块,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狠狠砸在何伟混乱的心湖中心,激起无声却滔天的巨浪!
“轰——!!!”
意识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崩塌、粉碎了!刚才那点依靠虚幻回忆勉强维持的、试图“想象”黄毛反应的脆弱平衡,被这冰冷残酷的现实瞬间碾成齑粉!所有的迷茫、困惑、关于“走偏”的质问,都在这个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复仇?赎罪?找回过去?
黄毛死了!
那个会拍他肩膀、会拽他去疯玩、会把生活简化成游戏和冰肉粽的黄毛,变成了一滩在逆悬沙镰刀下迅速冷却的、连完整形状都拼不出的……东西!他所有的“没心没肺”,所有的“想那么多干啥”,都被那毁灭的瞬间彻底、永远地抹杀了!
他连痛苦都只能靠自己想象了!他甚至无法再听到黄毛骂他一句“矫情”!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极致悲恸、愤怒、荒诞和毁灭冲动的洪流,如同失控的熔岩,瞬间冲垮了何伟所有的堤坝!他猛地攥紧了掌心!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令人牙酸的脆响!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断裂声,从他紧握的拳头里传出!
何伟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睁大!瞳孔深处一片骇人的空白!他像是被这声音烫到,猛地摊开手掌——
掌心那条荧光绿的廉价腕带,被他刚才失控的巨力,硬生生从中扯断了!断裂的纤维参差不齐,印着像素蘑菇头的部分歪歪扭扭地垂落下来,像一个被撕碎的、咧到一半的、再也无法完成的笑脸。
断裂的腕带静静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在阳光下,那刺眼的荧光绿显得格外凄厉。
何伟死死地盯着那断裂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从肩膀到指尖,都在无法抑制地哆嗦。一股强烈的、令人窒息的酸涩感猛地冲上鼻腔,灼烧着眼眶!他猛地低下头,用那只沾满了汗水和腕带纤维碎屑的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试图堵住那即将冲破喉咙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了浓郁的铁锈味。肩膀在阳光下筛糠般抖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抽气声,从指缝间断断续续地、痛苦地泄露出来。
阳光依旧暖洋洋地照着他低垂的、颤抖的脊背。水池里的鲤鱼无知无觉地甩了下尾巴,搅起一圈涟漪,将那个水中倒映的、捂着嘴痛苦蜷缩的身影,彻底打碎、揉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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