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红星厂注塑车间的空气中依旧残留着昨日鏖战后的余温和淡淡的泡面香。但与之前的亢奋不同，此刻，一种更为沉静、更为专注的气息在弥漫。
秦奋的指令如同精确的齿轮，带动着整个团队高效运转。
孙师傅正带着机修组的几个老师傅，围着那台立下汗马功劳的注塑机，进行着细致入微的保养。螺杆被小心翼翼地拆卸下来，炮筒内部也用特制的工具清理着，每一个轴承都重新加注了润滑油。机器的轰鸣暂时歇止，取而代之的是工具碰撞的清脆声和老师傅们偶尔的低声交流。他们知道，这台“功臣”即将承担更繁重的任务，必须让它恢复到最佳状态。
材料实验室内，张巧玲和王小虎则各自带领着自己的小团队，一丝不苟地整理着堆积如山的实验数据和记录。每一页纸张，每一个数字，都凝聚着过去七十二小时不眠不休的心血。“金色参数”虽然已经找到，但将其转化为标准化的工艺文件，确保其科学性、严谨性和可操作性，同样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小虎，这份低温增韧PP的SOP草案，关于模具预热阶段的升温曲线和保温时间，我觉得还可以再细化一下。考虑到我们厂现有模温机的功率和响应速度，设定一个更明确的梯度升温方案，可能会减少预热时间和能耗，同时保证模具型腔温度的均匀性。”张巧玲指着王小虎草拟的文件，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王小虎闻言，立刻凑了过来，眉头微蹙思索着：“玲姐说得对。我之前主要考虑的是达到目标温度，忽略了过程控制的优化。秦厂长强调过，SOP不仅要能用，还要好用，更要高效。我马上修改。”他眼中闪烁着对技术精益求精的光芒，丝毫没有因为连续熬夜而有所懈怠。
另一边，李大柱和刘栓柱这两个生产一线的“哼哈二将”，正拿着秦奋亲手批注过的两份SOP草案，组织着车间的操作工和技术员进行学习。
“都听好了啊！这是秦厂长亲自盯出来的‘金色参数’，以后咱们生产这两款新料，就得严格按照这上面的来，一个数字都不能错！”李大柱嗓门洪亮，指着SOP上的关键参数，逐条讲解，“特别是这个玻纤增强PP，炮筒温度分了五段，每段的温度都给得死死的，还有这个注射速度和压力，跟咱们以前搞普通PP那可不是一个路数！”
刘栓柱则更侧重于实际操作中的注意事项：“还有小虎他们那个低温料，对模具温度特别敏感。开机前模具预热时间一定要够，生产过程中冷却水流量要稳定，不然产品韧性出不来，一掰就断，那咱们这几天的功夫可就白费了！”
工人们围成一圈，听得聚精会神。他们亲眼见证了这两款新材料攻关的艰难与成功，心中早已对秦厂长佩服得五体投地。此刻学习新的操作规程，自然是格外认真。他们知道，掌握了这些，就等于掌握了厂里的核心技术，未来生产出来的，可是能给厂子带来大利润的“金疙瘩”。
秦奋并没有过多干涉各小组的具体工作，他相信自己的团队。此刻，他正坐在车间角落一张临时搬来的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的是两份刚刚整理完毕的材料成本核算表。
他左手边是《玻纤增强聚丙烯（GF-PP\/HS-01）成本分析报告（初稿）》，右手边是《超低温增韧聚丙烯（LT-PP\/HS-02）成本分析报告（初稿）》。
这两份报告，是张巧玲和王小虎根据最新固化的“金色参数”、原材料采购价格、设备折旧、能耗以及预估的生产效率，连夜赶制出来的。
秦奋的目光在数字间快速移动，大脑中的“工业图谱”系统也在高速运转，对每一个数据进行校验和优化。
“嗯，不错。”他首先看向玻纤增强PP的成本。由于采用了国产PP基料，并通过精准的玻纤含量控制和助剂配比，再加上优化的注塑工艺，使得HS-01的综合成本，比之前实验室小批量试制时，又下降了约15%。
而超低温增韧PP（LT-PP\/HS-02），由于核心的POE弹性体增韧剂目前仍需外购，且价格不菲，其成本依旧偏高。但即便如此，通过秦奋提供的优化配方和工艺参数，也已经比他们最初预估的成本降低了近20%，并且关键的低温冲击性能远超预期。
“玲姐，小虎，你们过来一下。”秦奋招了招手。
张巧玲和王小虎放下手中的工作，快步走了过来。
“你们看，”秦奋指着两份报告，“HS-01的成本控制得非常好。按照这个成本，我们未来生产结构件产品，在市场上将有极强的竞争力。即便是对标那些进口的玻纤增强料，我们也有至少30%的价格优势，性能却不遑多让，甚至在某些指标上还要超出。”
张巧玲听得喜上眉梢：“太好了！秦厂长，这主要还是您的配方思路和工艺指导精准。我们只是做了些细化工作。”
秦奋微微一笑，又转向HS-02的报告：“小虎，这款低温料，目前最大的成本压力还是在POE弹性体上。不过，即使是现在的成本，对比市面上那些需要从日岛或者欧美进口的同级别超低温增韧PP，我们依然有价格优势，而且性能上，尤其是低温下的冲击强度和韧性保持率，我有信心说，我们是顶尖的。”
王小虎用力点头：“是的，秦厂长！我查过相关资料，能在零下三十度甚至更低温度下保持如此高冲击强度的PP材料，国际上也不多见，价格更是高得离谱。我们这款LT-PP\/HS-02，绝对是填补了国内空白，甚至达到了国际先进水平！”
秦奋的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眼中闪烁着深邃的光芒：“这两款材料，尤其是它们的成本优势，将是我们红星厂撬动高端市场，打破国外技术垄断和价格壁垒的杀手锏。”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还记得我们之前遇到的‘卡脖子’问题吗？一些高性能改性塑料，要么买不到，要么价格高到我们根本用不起。那些日岛国的供应商，仗着技术优势，可没少给我们脸色看。”
张巧玲和王小虎神色一凛，他们当然记得。几个月前，厂里尝试开发一款出口需求的高端工具箱，需要一种耐冲击、耐低温的特殊PP材料。他们联系了多家国内供应商，都无法满足要求。最后辗转找到一家日岛“东洋化工”的代理商，对方报出的价格简直是天文数字，而且姿态傲慢，爱理不理，那份憋屈感，他们至今记忆犹新。
就在这时，车间门口传来一阵喧哗。
老黄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古怪的表情：“秦厂长，外面……外面来了几个人，说是日岛东洋化工株式会社的，他们的华夏区销售代表，叫什么山本的，要见您。”
“哦？”秦奋眉毛一挑，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说曹操，曹操就到。有意思。”
他看向张巧玲和王小虎：“走，一起去会会他们。正好，让他们也‘品鉴品鉴’我们红星厂的‘新成果’。”
……
红星厂的会客室里，气氛有些微妙的紧张。
三位西装革履、神色倨傲的日本人，正襟危坐。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鹰钩鼻，薄嘴唇，正是东洋化工华夏区首席代表山本宏。他身边坐着两位年轻一些的助手，一个叫田中，一个叫井上，都带着职业性的微笑，但眼神深处却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在他们对面，秦奋气定神闲地坐着，张巧玲和王小虎则分别坐在他的两侧。
“秦厂长，久仰大名。”山本宏率先开口，语气虽然客气，但那股子居高临下的意味却怎么也掩饰不住，“我们这次来，主要是想和贵厂谈一谈关于高性能聚丙烯材料的供应合作事宜。据我们了解，贵厂在一些新产品开发上，对这类材料有迫切需求。”
他顿了顿，似乎在等待秦奋的回应，或者说，等待秦奋露出“求购者”的急切。
秦奋端起面前的搪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道：“山本先生客气了。红星厂确实在不断寻求技术突破和产品升级，对高性能材料的需求也一直存在。不过……”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关于高性能聚丙烯材料，我们红星厂最近也取得了一些小小的突破。可能，我们对东洋化工的产品，需求已经不那么迫切了。”
山本宏和他身边的田中、井上几乎同时愣了一下。
山本宏眉头微皱：“秦厂长此话何意？据我所知，在玻纤增强PP和超低温增韧PP领域，尤其是在一些关键性能指标上，我们东洋化工的产品，在国际上也是领先的。贵厂想要自主研发并达到同等水平，恐怕并非易事，需要投入巨大的时间和资金成本。”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显然不相信一家名不见经传的中国乡镇小厂能有什么实质性的突破。
“是吗？”秦奋微微一笑，从容不迫地从身后的公文包里拿出两根样条——一根是灰黑色的玻纤增强PP样条，另一根则是乳白色的低温增韧PP样条，正是他们刚刚攻关成功的GF-PP\/HS-01和LT-PP\/HS-02。
他将两根样条轻轻放在山本宏面前的茶几上：“山本先生不妨先看看我们红星厂自己开发的这两款材料。”
山本宏的目光落在样条上，眼神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中国工厂能做出来的所谓“高性能材料”，多半只是样子货，性能参数根本经不起推敲。
他身旁的田中，自诩为材料专家，拿起那根灰黑色的玻纤增强PP样条，用手指拗了拗，又仔细看了看断面。
“哦？玻纤含量看起来不低，表面处理似乎也还可以。”田中点评了一句，但语气依旧平淡。
秦奋没有说话，只是示意王小虎。
王小虎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将两份打印好的性能测试报告递给了山本宏：“山本先生，这是我们这两款材料的部分性能测试数据，由我们厂材料实验室以及委托第三方权威机构共同检测完成。”
山本宏接过报告，起初还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但当他的目光扫过报告上的数据时，脸上的表情开始逐渐凝固。
“拉伸强度……30%玻纤增强，竟然达到了150兆帕？”山本宏的眼皮跳了一下，这个数据，已经和他带来的东洋化工王牌产品TC-G30PP的数据持平了！
“弯曲模量……8500兆帕？！”他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这个指标甚至比他们的产品还要略高一些！
他迅速翻到下一页，是关于低温增韧PP（LT-PP\/HS-02）的报告。
“零下三十摄氏度，悬臂梁缺口冲击强度……55千焦每平方米？！”山本宏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这个数据，足以秒杀市面上绝大多数同类产品，包括他们东洋化工自诩为“极寒环境专用”的LTX-PP05！他们的产品在零下三十度时，冲击强度也就在40千焦左右徘徊。
“零下四十度……冲击强度还能保持在30千焦以上？！”山本宏身旁的田中和井上也凑了过来看报告，当看到这个数据时，两人几乎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写满了震惊。这简直是不可思议！这意味着这款材料可以在极其严酷的低温环境下保持优异的韧性。
山本宏的手指有些微微颤抖，他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秦奋，声音干涩地问道：“秦厂长，这些数据……是真的？”
秦奋平静地迎向他的目光：“山本先生若是不信，我们车间里有现成的材料和测试设备，您可以亲自监督，我们现场进行抽样测试。”
山本宏沉默了。秦奋如此笃定的态度，以及报告上详尽的测试方法和数据曲线，让他不得不相信，这些数据恐怕假不了。
“那么……成本呢？”山本宏艰难地挤出几个字。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如果红星厂真的掌握了这种性能的材料，并且成本控制得当，那对东洋化工在华夏市场的打击将是毁灭性的。
秦奋的嘴角再次勾起那抹熟悉的笑容，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看向张巧玲。
张巧玲上前一步，声音清亮而自信：“山本先生，关于成本，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我们的GF-PP\/HS-01，综合生产成本，比贵公司同级别产品TC-G30PP在华夏市场的售价，至少低百分之四十！而我们的LT-PP\/HS-02，即使目前部分核心助剂仍需外购，其成本也比贵公司的LTX-PP05售价低百分之三十左右。并且，我们有信心在半年内，通过核心助剂的国产化替代，将LT-PP\/HS-02的成本再降低百分之十五到二十。”
“轰！”
张巧玲的话，如同重磅炸弹，在山本宏等三人的脑海中炸响！
成本低30%到40%？！性能还持平甚至超越？！
这……这怎么可能？！
山本宏的脸色从最初的错愕，迅速转为铁青，再转为难以置信的苍白。他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在加速，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原本是带着十足的把握和一丝施舍的心态来和红星厂谈判的，准备在原材料价格上再“小小地”上浮一点，毕竟对方有求于他们。可现在，对方不仅不需要他们的材料了，反而拿出性能更好、成本低得吓人的产品，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田中和井上更是面如土色，他们深知这意味着什么。如果红星厂所言非虚，那么东洋化工在华夏市场经营多年的高性能PP材料业务，将面临灭顶之灾！他们引以为傲的技术壁垒，在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和样条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不……不可能……”山本宏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你们……你们是怎么做到的？这不符合常理……”他无法接受这个现实，一家中国的乡镇工厂，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在他们投入巨资研发的高性能材料领域取得如此惊人的突破？
秦奋看着山本宏失态的模样，心中并无太多波澜。他知道，“工业图谱”系统的存在，本身就是这个时代最大的“不合常理”。
他缓缓站起身，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山本先生，时代在发展，技术在进步。过去，或许我们在某些领域技不如人，需要仰仗进口。但未来，中国制造，必将依靠自己的力量，站上世界之巅。至于我们是怎么做到的，这便是我红星厂的核心机密了。”
“现在，我想山本先生应该明白，我们红星厂，已经不再需要贵公司的‘高价’材料了。当然，如果东洋化工未来有意采购我们红星厂的这两款‘金色参数’新材料，我们也可以考虑以一个‘友好’的价格，进行合作。”
秦奋的最后一句话，带着一丝淡淡的调侃，却像一把利刃，深深刺痛了山本宏本已脆弱的神经。
采购红星厂的材料？这简直是对东洋化工这家百年化学巨头的莫大讽刺！
山本宏嘴唇哆嗦了几下，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知道，这次红星厂之行，他不仅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反而见证了一个可怕对手的崛起。他带来的所有谈判筹码，在红星厂绝对的技术和成本优势面前，都成了笑话。
“我们……告辞了。”最终，山本宏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带着田中和井上，几乎是狼狈地逃离了红星厂的会客室。他们来时有多么意气风发，此刻离开时就有多么失魂落魄。
望着三人仓皇离去的背影，张巧玲和王小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抑制的兴奋和自豪。
“秦厂长，太解气了！”王小虎激动地说道，“以前看那些外国专家和销售代表，一个个牛气冲天的，没想到今天让他们也尝尝咱们的厉害！”
张巧玲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动的心情：“是啊，掌握核心技术，才能挺直腰杆说话！这次，看他们还怎么‘卡’我们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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