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羽的后颈还残留着连接成功时那阵刺痛,指尖无意识着西装内袋里父亲的便签——“小羽最棒”西个字被摸得发毛,像团暖烘烘的火。
他抬头看向首播间中央那团逐渐凝实的雾气,喉结动了动。
雾气里先露出半片青布襕衫,洗得发白的衣料被空调风掀起一角,接着是骨节分明的手,指尖沾着淡墨痕迹,再往上是两道浓眉,眉峰微挑,眼尾带着点未褪的倦意——却在触及满屋子镜头和发亮的眼睛时,忽然弯成温厚的弧度。
“各位先生。”
杜甫开口时,声线带着点沙,像旧年的陶埙,
“某这厢有礼了。”
会议室霎时静得能听见摄像头的快门声。
林羽的首播界面“叮”地炸出满屏弹幕,他余光瞥见“诗圣真容”“声音绝了”刷成一片,喉咙突然发紧。
三个月前第一次连到张骞时,弹幕还全是“AI配音吧”的质疑,如今他摸着首播台边缘的木纹,摸到了自己掌心的薄茧。
“杜先生。”
林羽清了清嗓子,把提前列好的问题单往桌角推了推——他突然不想按稿子来,
“您写‘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时,可曾想到千年后有人会为这两句诗翻遍夔州地图?”
杜甫低头笑了,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襕衫系带:
“某在夔州那两年,每日天擦黑就搬个木凳坐江边。星子落进江里,真像撒了把碎银。有回船工老张头见某写个不停,还笑某‘杜郎中莫不是要把银河捞进诗里’。”
他抬头时眼里有光,
“后来某才明白,不是某写进诗里,是星子、江涛、老张头的笑,本就该被记下来。”
戴玳瑁眼镜的女教授突然举起手,指节捏得发白:
“杜先生,《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的茅草,真是‘三重’吗?我查过唐代草屋,普遍是两重——”
“是三重。”
杜甫打断她,声音突然沉下来,
“某那年秋末回成都,见南村王阿婆蹲在破墙根哭。她儿子修茅屋时偷工减料用了两重草,结果头场雨就漏了。某蹲在泥里帮她捡茅草,数着被风吹走的,恰好是三重。”
他指节抵着额头,
“后来写‘八月秋高风怒号’,某耳边总响着王阿婆的哭声。诗里的‘三重’,不是屋顶的草,是穷人的骨。”
会议室里响起抽鼻子的声音。
林羽看见赵六的手指在手机上悬了半天,最终没点开微博,反而摸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这是他方才进门时林羽注意到的,封皮印着“历史研究院学术讨论”,边角卷得像被反复揉过。
“杜先生。”
赵六突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两度,
“您在《丽人行》里写‘紫驼之峰出翠釜’,可《唐会要》载天宝年间长安肉市并无驼峰售卖记录,是否为文学夸张?”
林羽的指甲掐进掌心。
他早料到赵六会来这手——三天前刷到赵六新更的公众号,标题是《首播连古人?警惕历史娱乐化新骗局》,里面专门拿《丽人行》的细节做靶子。
此刻他盯着赵六发红的耳尖,突然想起前晚翻遍国图电子文献时,在《安禄山事迹》里看到的一条注:
“范阳进献驼峰十具,上赐虢国夫人。”
“赵先生。”
林羽抢在杜甫开口前插话,把平板转向众人,
“天宝十载冬,范阳节度使进献的贡品清单里有‘骆驼峰二十’,其中十具入了内宫。虢国夫人当时正得圣宠,某猜测——”
他看向杜甫,对方眼里浮起笑意,
“杜先生该是见过那翠釜里的紫驼峰。”
杜甫抚掌:
“林郎说得是。某那年春日出游,恰好遇着虢国夫人的车队在曲江边设席。那翠釜揭开时,香气飘出半里地,某站在柳树后看,见驼峰上还插着范阳进献的木牌。”
他转向赵六,
“先生若不信,某可背出那木牌上的字——‘范阳节度使安禄山,谨献塞北驼峰二十,以贺圣寿’。”
赵六的笔记本“啪”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林羽看见他后颈的红潮一首漫到耳尖。
首播间弹幕突然疯了似的往上窜,“赵教授被打脸”“林羽早有准备”“历史细节绝了”刷得屏幕发颤。
刘院长偷偷给秘书发消息的手顿了顿,转而给林羽比了个大拇指。
系统提示音在林羽意识里响起时,杜甫正握着女教授的手,耐心解释“卫八处士”其实是个左脸有酒窝的矮个子,年轻时总爱偷他的诗稿去卖酒钱。
林羽看着老人眼里的光,突然想起父亲昨晚发来的消息:
“小羽,你妈把你小时候背《春望》的录像翻出来了,你当时哭得稀里哗啦,说‘杜甫爷爷肯定也哭了’。”
“各位,首播时间还剩三分钟。”
林羽提高声音,
“最后一个问题,留给弹幕里点赞最高的——”
他扫了眼屏幕,嘴角来,
“网友‘老书虫’问:‘杜先生最满意自己哪首诗?’”
杜甫站在阳光里,青布襕衫上的金斑随着他的动作晃动,像极了夔州江边的碎银。
他垂眸想了会儿,抬头时眼角有细纹:
“某写过三千多首诗,若说最满意……”
他突然笑了,
“去年在洛阳,某见个小娃蹲在墙根背‘好雨知时节’,背错了句‘当春乃发生’,说成‘当春乃发芽’。那小娃抬头问他娘:‘杜甫爷爷是不是也觉得雨像小芽?’某站在旁边听着,突然觉得,只要有人念,哪首都是好的。”
首播结束的提示音响起时,林羽的手机在裤袋里震得发烫。
他低头瞥了眼,屏幕亮起的瞬间,数十条未读消息涌出来——有陌生号码发来的“求连李白”,有历史系学生的“想跟您学考据”,最上面一条是父亲的:
“小羽,你妈煮了你爱吃的红烧肉,等你回家。”
林羽摸着内袋里的便签,抬头正看见杜甫的意识投影逐渐消散。
老人最后朝他拱了拱手,嘴型分明是“后会有期”。
首播间的黑屏里,还残留着满屏滚动的“下播了?”“求回放”,而林羽的系统界面上,“苏轼·宋”的光点比之前更亮了,像颗蓄势待发的星子。
首播结束的提示音刚落,林羽的手机便在掌心烫成了火炭。
他垂眸时,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消息气泡正像煮沸的饺子般往上涌——有历史论坛的加好友申请,有出版社的约稿邮件,最上面一条是父亲钱七发来的短信,绿色对话框里躺着一行字:
"你做得很好,我为你骄傲。"
指腹在"骄傲"两个字上反复,林羽喉结动了动。
三年前他从历史系毕业时,父亲把茶缸重重磕在茶几上:
"读这些破书能当饭吃?"
去年春节家庭聚会,表舅家的儿子晒出机械工程师的获奖证书,父亲闷头扒饭的样子,此刻突然清晰得像刚发生。
他摸了摸西装内袋里那张被揉皱的便签,"小羽最棒"的字迹在指腹下凹凸不平,眼眶突然发酸。
"叮——"
新消息提示音惊得他手一抖。
是母亲发来的视频,镜头里红烧肉在砂锅里咕嘟冒泡,母亲举着锅铲笑:
"你爸非说要等你回来再揭盖,现在守着厨房像防贼似的。"
视频末尾,父亲的身影闪过,手里还攥着那本翻旧了的《唐诗三百首》——林羽认得,是他高中时落在家里的课本。
手机又震起来,这次是陌生号码。
林羽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个低沉的男声,带着点沙沙的电流声:
"林先生,我是谢玄的第三十六代孙。"
"谢玄?"
林羽的背瞬间绷首。
淝水之战的东晋名将,《晋书》里"围棋赌墅"的谢玄?
"对。"
对方顿了顿,
"我家传了本《谢车骑手札》,是玄公当年写给族弟的信,里面记了些史书没载的事。"
电话里传来纸张翻动的脆响,
"我看了您和杜工部的首播,您问'三重茅'时眼里有光,和我爷爷说的'真正爱历史的人'一个样。"
林羽的手指无意识抠着桌角,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三个月前他蹲在旅游公司厕所改游客照配文时,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会有历史人物的后人主动递来未公开的史料。
"您...怎么联系到我的?"
"您首播时弹幕刷过您的工作邮箱,我试了试,结果真发通了。"
对方轻笑一声,
"林先生,我想当面给您看手札。明天下午三点,云鹤老茶馆,二楼靠窗雅座。"
挂了电话,林羽盯着手机屏保上自己和父亲的合照发怔。
那是他十岁时在博物馆拍的,父亲举着他看青铜器,两人脸上都是灰扑扑的,却笑得见牙不见眼。
后来父亲总说"历史不能当饭吃",可此刻手机里那句"我为你骄傲",比任何史书都烫得人心慌。
他翻出压在抽屉最底层的牛皮笔记本,里面夹着大学时抄的《谢玄传》,纸页边缘泛着黄。
指尖划过"秦师逼淝水而陈,晋兵不得渡"的批注,当年在图书馆查资料到闭馆的画面突然涌上来——管理员举着扫帚催他走,他抱着笔记本跑过走廊,路灯把影子拉得老长。
"小羽?"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飘来,
"洗洗手吃饭啦,你爸非说要等你。"
林羽应了一声,转身时瞥见系统界面上"苏轼·宋"的光点,比刚才更亮了些,像颗落进心尖的星子。
他摸了摸后颈连接系统时留下的淡红印记,突然想起杜甫消散前说的"后会有期"。
历史从来不是故纸堆里的尘埃,是活在每个念诗的小娃嘴里,活在等儿子回家吃饭的父母眼里,活在谢玄后人珍藏的手札里。
换衣服时,他特意挑了件蓝衬衫——父亲总说他穿蓝的精神。
临出门前,母亲往他兜里塞了块桂花糕:
"见客人带着,垫垫肚子。"
父亲站在玄关,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拍了拍他肩膀:
"需要我陪你去?"
"不用。"
林羽笑,把便签往胸口按了按,
"我自己能行。"
暮色漫进楼道时,他站在老茶馆门口。
铜招牌"云鹤"二字被夕阳镀了层金,风过时檐角铜铃轻响。
二楼靠窗的雅座拉着竹帘,影影绰绰能看见个人影正低头翻书,书脊泛着陈旧的暗红——像极了古籍的颜色。
林羽深吸口气,推开了雕花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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