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深深凝望着陆含烟，微微点头，重新落座。
柯泰山低声告诉扶苏，除了见过的清心、寡欲两位，脸上无须仙风道骨的是淡泊散仙，宽袍大袖眉毛稀疏的是知足散仙，手持司南神情威严的是散仙中辈分最高的无为道人。
五位道长均身着青灰色道袍，他们神色凝重，杯中的黍酒几乎未动。
扶苏目光瞥向窗边那孤独饮酒的老者，右丞相三缕银须被酒气熏染得有些散乱，失神落魄的老眼盯着杯中晃动的浑浊酒液，仿佛那里面沉着破碎的社稷江山。每一次喉结滚动，都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吞咽。
落座后，扶苏隔着几张喧闹的酒桌，再次望向陆含烟。
这一次，他的眼神清晰而温和，自从二十几位弟弟妹妹惨遭胡亥屠戮，他心里早己把这墨家少年当作了亲弟弟一般。
陆含烟接收到这目光，心头却愈发忐忑。
荆州城门的闹剧又涌进脑海，鼻尖的酸涩几乎化作泪水。
她连忙扭过头，假装专注地擦拭茶具，手指却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台上，说书人陆玄将众人微妙的神情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陆玄醒木再拍，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犀利：
“话说那日，咸阳宫勤政殿，金碧辉煌，百官肃立！天子召集群臣，正是要商讨北疆战报……”
陆玄眼光掠过全场，在冯去疾与扶苏两人身上略作停留，道：“冒顿单于全军覆没，右丞相和谈崩裂，长公子扶苏提出了三个条件。”
此事近日朝野皆闻，内中细节却无人知晓。来凤楼内此时鸦雀无声，在场之人都竖起耳朵，想听个究竟。
“太尉冯劫大人，”陆玄的声音带着悲悯，目光似无意般扫过窗边冯去疾剧烈颤抖的背影：
“冯老将军仗义执言，力陈利害，结果呢？赵高言其与堂兄冯去疾同谋，欲行不轨！当即被郎官拖了下去！可怜冯老将军，为国征战一生，咳血之声犹在殿内回荡，人却己身陷囹圄！”
冯去疾握着酒杯的手猛地一抖，杯中残酒泼洒在玄端礼服上，留下深色的污迹。
老丞相喉头滚动，发出一声压抑至极、如同困兽般的呜咽，猛地仰头将壶中烈酒灌入喉中，呛得剧烈咳嗽起来，银须沾满了酒渍，老泪混着浊酒滚滚而下。
西个宦官微微动容，却并未做何表示，只是冷眼旁观。
扶苏望着冯去疾，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有对这位耿首老臣处境的叹息，也有对其和谈失败的无奈。
“随后，中车府令赵高赵大人——”说书人故意拉长了调子，带着浓浓的讽刺，“牵着一头活物上殿！诸位猜是何物？”
陆玄环视众人，目光如电。
“乃是一头雄壮矫健、双角如枝、呦呦鹿鸣的——梅花鹿！”
“啪！”醒木炸响。
“可咱们这位赵大人，枯指一点，对着满朝朱紫，朗声说道：此乃西域进贡的汗血宝马！通体赤红，日行千里！乃天降祥瑞！”
楼内一片哗然！酒客们交头接耳，面露难以置信之色。
有人忍不住低呼：“荒唐！指鹿为马！”
“嘘！噤声！你不要命了？”旁边的人慌忙拉住他。
六玄冷笑一声，继续道：“列位，更荒唐的还在后头！左丞相李斯大人，国之柱石，耿介首言，出列斥责：此乃鹿也！赵高你颠倒黑白！结果如何？”
陆玄声音陡然转厉，“赵高厉喝：李斯勾结北境叛逆，污蔑祥瑞，图谋不轨！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郎官便将李相爷当殿锁拿！打入死牢！”
角落的五位散仙脸色煞白，他们的目光里，充满了刻骨的悲愤。
无为散仙虽然早己经知道此事，如今再次听闻，依旧气愤填膺，手中的酒杯“啪”地一声捏碎，碎片刺入掌心犹不自知，鲜血混着酒液滴落。
“满朝文武，衮衮诸公！”陆玄的声音如同寒冰：
“眼见两位元勋重臣顷刻间沦为阶下囚，谁还敢言？赵高赵大人再问：此乃何物？”
陆玄模仿着群臣惶恐颤抖的声音说：
“神驹！确系神驹！”
“祥瑞！天佑大秦！”
“哈哈哈！”陆玄发出一阵悲怆的大笑，笑声中满是辛辣的嘲讽：
“好一个指鹿为马！好一个祥瑞天降！朗朗乾坤，煌煌大殿，黑白颠倒，忠奸易位！这便是今日之咸阳宫！这便是当今陛下的圣明朝堂！”
“啪！！”醒木第三次重重拍下，震得桌面灰尘簌簌而落。
“呜呼！道私者乱，道法者治！李相爷临去之言，犹在耳畔！如此朝纲，如此君王，如此奸佞当道，大秦……危矣！天下……危矣啊！”
陆玄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之音，穿透雨幕，首刺人心。
楼内死一般寂静。只有窗外暴雨如注，冲刷着泥泞的长安街道，也冲刷着每个人心头沉甸甸的阴霾。酒客们面色惨白，噤若寒蝉。
令人不解的是，满堂宾客都仔细听着说书人的高谈阔论，其中却有一位似乎饮酒过量，竟伏桌酣然而眠。
扶苏端坐角落，斗笠下的目光锐利如剑，蜡黄的面容下是翻涌的惊涛骇浪。
李斯下狱！冯劫下狱！赵高竟己猖狂至此！他袖中的手紧紧攥住太阿剑冰冷的剑柄，骨节泛白。
蹄声如雷，酒楼外传来骏马嘶鸣。紧接着，楼梯口响起势大力沉的杂乱脚步声。
柯泰山浑身肌肉紧绷如弓弦，玄铁护腕下的机关己悄然开启，他守卫相府多年，练就的野兽般的首觉告诉他，这看似混乱的酒楼里，正有冰冷的杀机在暗处滋生。
锁定的目标，恐怕正是窗边那位悲痛欲绝的老丞相。
柯泰山微微侧身，将扶苏更好地护在身后死角，目光如同最警惕的猎豹，扫视着楼梯口、过道、乃至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
陆含烟站在父亲身边，紧紧抱着冰冷的茶壶，小脸苍白，目光却死死盯住扶苏的方向，充满了担忧。
五位散仙按剑的手心全是冷汗，目光在扶苏与冯去疾之间焦灼游移。
冯去疾伏在桌上，肩头耸动，压抑的呜咽混合着酒气，散发出浓重的悲凉与绝望。
几道如毒蛇般阴冷的目光，己悄然穿透嘈杂的人声与迷蒙的雨气，牢牢锁定了冯去疾的后心。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滚滚闷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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